在內蒙古烏達煤田，有一片獨屬中國的“龐貝城”。一場巨大的火山噴發，將這片2.98億年前的沼澤森林封存在地下。

近期，國際地質科學聯合會（以下簡稱國際地科聯）宣布，這片化石森林入選第二批世界地質遺產地名錄。但伴隨煤炭持續開采，這片不可再生的珍稀地質資源如今僅剩不足1%，且在持續減少。它為何陷入保護困境？經濟效益和地質遺產保護如何平衡？怎樣為世界留下可觸可感的自然遺產？

“植物龐貝城”瀕臨絕跡

因煤而興的內蒙古烏海，有一個35平方公里的烏達煤田。鮮為人知的是，在這片煤田的6號與7號煤層間，埋藏著幾乎與烏達煤田同等面積的“植物龐貝城”——2.98億年前的化石森林。

“這片森林可追溯到晚石炭世至早二疊世。億萬年前，大型火山噴發將當時正在生長的森林原地下壓，將其封印在火山凝灰巖中。因其保存方式與意大利龐貝古城相似，被命名為‘植物龐貝城’。”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研究員王軍說。

植物龐貝城復原圖

20多年來，王軍帶領研究團隊在此有許多重大發現，引發國際地質古生物學界廣泛關注。

中國科學院院士、南京大學地球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沈樹忠認為，烏海“植物龐貝城”囊括5項世界之最：最大面積的遠古森林復原、最豐富的成煤植物群化石標本收藏、最古老的蘇鐵植物、最豐富的瓢葉目植物群落以及最多的化石植物整體重建。

令人揪心的是，這個不可再生的珍稀地質資源正面臨消失的危險。由于烏達煤田長期的露天開采、滅火工程及回填復墾等，原先占地35平方公里的“植物龐貝城”，如今僅剩不足1%。在烏達煤田俯瞰，時常能看見奇特的畫面：一邊是采煤機轟隆作響，一邊是研究人員拿著地質錘、剔針進行野外發掘。

即便如此，這岌岌可危的“1%”仍在減少。王軍研究團隊成員告訴半月談記者，去年10月，他們在烏達煤田蘇海圖礦區搶救性發掘了1200平方米。由于煤田滅火工程，化石難以原地保護，只能帶走保護。當時預估發掘區周邊大約有2.5萬平方米的化石森林資源，到今年8月，隨著滅火工程進入尾聲，已消失殆盡。

珍貴遺產vs經濟利益

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官方合作伙伴，國際地科聯在世界范圍至今共評選出200個地質遺產地，中國有10處入選，僅“植物龐貝城”尚未納入有效的政府保護體系，國際學術評價和國內保護出現明顯脫節。

“‘植物龐貝城’這樣受到國際認可的地質遺產，重要性卻未能得到充分重視，這與地方認知、發展水平有關。”多次參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地質公園、國際地科聯地質遺產地評選的中國地質大學（北京）教授張建平介紹，我國與地質遺產相關的稱號有自然保護區、地質遺跡保護區等，經地方申報獲批后配套開發和保護規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地質公園、世界自然遺產等，一般保護較為完善。

科研人員采用現代生態學和考古學方法對植物龐貝城進行樣方調查

“植物龐貝城”保護的尷尬并非孤例。目前已獲一定知名度的云南寒武紀澄江動物群、貴州甕安動物群化石保護區等，在成為世界自然遺產和保護區前，也經歷過類似“學界高度評價-破壞嚴重陷入瀕危-專家聯名呼吁后政府重視-得到有效保護”的過程。

化石保護是世界難題，既是煤礦資源也是化石遺產的“植物龐貝城”，直接面臨“經濟效益損失誰來擔”的尖銳矛盾。

作為我國重要煤炭資源基地，“植物龐貝城”所在的烏達煤田，總地質儲量達6.3億噸，地質情況較為復雜。保護化石，意味著盡一切可能減少人為干擾和破壞。“保護了化石，底下至少十幾層煤無法開采，經濟效益和科學價值的矛盾怎么解決？”中國科學院院士戎嘉余說。

“目前也存在煤田不開采發現不了化石，一開采就破壞的實際情況。烏達本身也是全國著名火區，地下煤火對化石也時刻存在切實的威脅。”烏海市自然資源局總工程師陳世剛說。

目前，整個烏達煤田主要由3家企業開采，3家礦企所有權性質不一。多次在“植物龐貝城”進行勘察發掘的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李丹丹博士說，站在價值判斷的角度，包括煤礦企業在內，從不否認保護化石和地質遺產的價值、意義，但利益平衡、取舍，是影響地方保護積極性最核心的因素。

為世界留下可觸可感的自然遺產

目前多名院士、專家已對保護方案提出具體意見：在蘇海圖煤礦邊緣永久、原址保留一塊約0.03平方公里范圍、目前出露良好的“植物龐貝城”遺址，以此申報自然保護區、地質公園等。同時，對煤田中尚有集中分布的植物龐貝城化石遺跡的區域，進行前置評估和異地保護。

今年初，內蒙古自治區文化和旅游廳、自然資源廳、烏海市人民政府，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和國家能源集團烏海能源有限責任公司已就合作開展“植物龐貝城”的調查、發掘、保護和開發利用等簽署五方合作協議。在此基礎上，內蒙古自然博物館今年6月對“植物龐貝城”古植物化石進行了摸底普查。

植物龐貝城原位保存的樹樁

國家能源集團烏海能源公司副總工程師李振陽說：“‘植物龐貝城’后續的保護還很復雜，希望盡快摸清化石家底。另外，要推動各層級重視，真抓實干，把保護落到實處。”

王軍認為，烏達煤田的開采現已接近尾聲，目前烏海正處產業轉型的關鍵時期，保護好“植物龐貝城”符合地方發展長遠利益。“云南澄江的帽天山化石地層原址保存后成為世界自然遺產，如今已成化石愛好者的熱門‘打卡地’，為當地帶來社會與文旅收益。長遠來看，‘植物龐貝城’定能成為烏海今后的金名片。”

據估算，整個烏達煤田還有不到15個月的開采期。“煤田還在持續露天開采，意味著‘植物龐貝城’正被吞噬、毀損。”隨著開采尾期的到來，周志炎、戎嘉余、周忠和、沈樹忠、朱敏、陳旭6位院士專家在一封給烏海市委、市政府的信中，表達了對“植物龐貝城”命運的擔憂。

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所長徐星說，“植物龐貝城”這片獨一無二的地質遺產決不能在我們這代人手上消失。“中國有責任保護住人類共同的根脈，為子孫后代和全世界留下這片世界級寶藏。”90多歲的中國科學院院士周志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