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國慶（中國社會科學院西亞非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中東學會常務理事）

中東正成為特朗普顛覆美國外交傳統的最新舞臺。

2019年3月25日，正在美國訪問的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與美國總統特朗普舉行會談，雙方簽署美國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擁有主權的公告。此舉一出，舉世嘩然。戈蘭高地是國際社會普遍認可的敘利亞的領土，此前美國歷屆政府都沒有公開承認以色列吞并戈蘭高地的合法性。

3月25日，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白宮，美國總統特朗普（左）與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

展示特朗普簽署的正式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的公告。

一、特朗普打破禁忌觸犯眾怒

戈蘭高地位于敘利亞西南部，面積約1800平方公里，平均海拔600米。在1967年的第三次中東戰爭中，以色列占領了整個戈蘭高地。在1973年的第四次中東戰爭中，敘利亞軍隊一度奪回戈蘭高地部分領土。1974年，以色列和敘利亞簽署戰場脫離協定，以色列繼續占領戈蘭高地1200平方公里，其余600平方公里由敘利亞收回。戈蘭高地戰略地位重要，北接黎巴嫩，南鄰約旦，西與以色列接壤，地勢居高臨下，可以俯瞰以色列太巴列湖（又名加利利海）及周邊富饒的土地。戈蘭高地還具有豐富的水資源，年降水量約500毫米~800毫米，這在普遍干旱少雨的中東尤為珍稀，被稱為中東地區的“水塔”。以色列國內使用的淡水水源40%都來自戈蘭高地及周圍。發源于戈蘭高地的數條河流在下游匯合成約旦河，多年來，約旦河流域的水資源使用和分配問題，成為以色列與鄰國爭端的重要問題。

在內塔尼亞胡與特朗普簽署協議后，國際社會對此反響強烈，一些國際組織和地區國家紛紛表示反對，并警告此舉或引發地區局勢新動蕩。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通過發言人表示，戈蘭高地的地位并未改變，聯合國在這一問題上的政策已反映在安理會相關決議中。歐盟宣布不會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俄羅斯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對媒體說，特朗普宣布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無視國際法準則和安理會決議，可能導致中東地區出現新一輪緊張局勢。伊朗領導人公開表示譴責美國和以色列的做法。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也警告說，這會將該地區推向危機邊緣。

二、特朗普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主權的背后因素

特朗普2019年3月21日在社交網站上表示，美國全面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擁有主權的時機已經到來，他認為“戈蘭高地具有極大的戰略價值且對以色列的國家安全極為重要，對地區安全也很重要。”3月25日美以正式簽署公告時宣稱，美方這一決定是因為“伊朗和真主黨等組織在敘利亞南部采取行動，試圖把戈蘭高地變成對以色列發動襲擊的場所。”但無論從國際法，還是從現實因素考慮，美國的做法都是站不住腳的。美國之所以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與當下美國的中東戰略調整，以及目前以色列、敘利亞及阿拉伯國家面臨的處境密切相關。

首先，特朗普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的主權，是特朗普在一系列國際問題上單邊行動的又一佐證，同時也是為了顯示自己在中東問題上不會像前幾任美國總統那樣蕭規曹隨。從1993年克林頓總統斡旋巴以簽署《奧斯陸協議》后，美國歷屆總統都曾想在中東和平問題上獲得“突破”，但最后所有的努力都前功盡棄。特朗普似乎深信，如果在阿以沖突問題上不打破陳規，另起爐灶，就不能打破僵局。基于此考慮，美國在2017年12月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首都，并在2018年5月把美國駐以色列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到耶路撒冷。在時機選擇上，特朗普在2019年4月9日以色列大選前公開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有力地提升了利庫德集團領導人內塔尼亞胡的連任選情，致使利庫德集團和右翼政黨聯盟成功贏得了大選。

其次，特朗普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的主權，大大強化了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占領和控制。由于戈蘭高地對以色列具有重要的戰略地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覬覦已久。1967年戰爭結束后不久，以色列就在戈蘭高地上建立了第一個猶太人定居點。迄今為止，以色列已經在戈蘭高地上建立了30多個猶太人定居點。以色列還在戈蘭高地的河流上修建了十多座水壩，截留流向敘利亞、約旦、黎巴嫩的河水。為了永久吞并戈蘭高地，以色列早在1980年就通過了《戈蘭高地法》，在以色列占領的戈蘭高地實施以色列的法律。此次特朗普宣布承認戈蘭高地的主權歸以色列，以色列毫不掩飾對特朗普的感激之情。2019年4月24日，大選獲勝后的內塔尼亞胡在推特上宣布，以色列決定將戈蘭高地一處猶太人新定居點命名為“唐納德·特朗普”。特朗普與內塔尼亞胡在戈蘭高地主權問題上的互動，真實地反映了以色列想通過美國的承認和背書，達到永久吞并戈蘭高地的戰略目標。

第三，特朗普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的主權，另一個重要的目的是想通過對以色列前所未有的支持，威懾敘利亞，為美國遏制和打擊伊朗建立前哨基地，同時抗衡俄羅斯在敘利亞的影響和勢力。敘利亞危機爆發后，一開始以色列對敘利亞內部各派的爭斗抱著圍觀的態度。但隨著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勢力在敘利亞的發展，以色列開始加強對敘以邊界的戒備，防止武裝分子滲透其境內。后來，隨著真主黨武裝，以及伊朗支持的民兵武裝在敘利亞境內的發展，以色列開始認識到其安全受到真主黨及其背后支持者伊朗的威脅。從2017年開始，以色列不斷出動戰機，對敘利亞境內的伊朗設施和目標進行打擊。可以說，防范和打擊伊朗在敘利亞的勢力，是以色列強化對戈蘭高地占領的一個重要借口。此次美國和以色列在戈蘭高地問題上的突然之舉，表明以色列在集中戰略資源對付伊朗的同時，并沒有輕視通過控制領土來防衛國土安全的傳統安全戰略。

三、美國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的主權對中東局勢的影響

首先，美國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的主權，表明美國在中東更看重與以色列的特殊戰略盟友關系，將使更多的阿拉伯國家認清美國的中東政策會進一步向以色列傾斜，對阿拉伯國家更多的是利用和借力。以色列代理外長卡茨在得知特朗普將就戈蘭高地問題表態時聲稱：“現在的以美關系比任何時候都要緊密”。內塔尼亞胡稱美方這一決定具有“歷史性”意義。阿拉伯國家對美國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主權幾乎一致譴責。阿拉伯國家聯盟秘書長蓋特表示，該組織堅決支持敘利亞對戈蘭高地擁有主權。作為戈蘭高地的主權國，敘利亞方面表示，美方的有關言論“絕不會改變戈蘭高地曾經是、也將一直是敘利亞、阿拉伯領土這一事實”。特朗普的做法表明，在美國已宣布從敘利亞撤軍的情況下，美國在中東需要更依賴以色列這樣的特殊戰略盟友來維護美國在中東的戰略利益，未來美國的中東戰略將更加重以輕阿。

其次，美國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的主權，表明美國徹底放棄了長期以來奉行的“以領土換和平”的政策，未來以色列與敘利亞等阿拉伯國家的關系改善將更艱難。美國在1979年斡旋以色列與埃及實現和平，最主要的是當時以色列放棄了1967年戰爭中占領的埃及西奈半島領土，以色列在1982年將西奈半島歸還給埃及。1993年美國斡旋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簽署《奧斯陸協議》，巴勒斯坦實現在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地區的自治進程。此次美國一反常態，承認以色列對一個阿拉伯國家的領土的主權要求，挑戰了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和平談判的基本原則，也使得中東地區實現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之間全面公正的和平前景更加遙遠。

再次，特朗普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的主權，與美國準備在中東推動解決巴以爭端的所謂“世紀協議”相關。特朗普上臺后，拋棄歷屆美國政府在中東和平與巴以談判問題上的重要原則，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的首都，關閉巴解組織駐美國代表處，停止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UNRWA）撥款等。這些做法顯示，美國正在另起爐灶推進“特朗普版”的中東和平計劃——“世紀協議”。根據披露出來的信息，“世紀協議”的主要內容是：通過經濟補償和經濟合作來改善和滿足巴勒斯坦的民生需求，同時把耶路撒冷問題、猶太人定居點問題、巴勒斯坦難民問題等排除在協議之外。“世紀協議”還希望埃及、約旦以及富裕的海灣阿拉伯國家出錢出力，幫助建立一個“新巴勒斯坦”。美國在出臺“世紀協議”之前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擁有主權，暗含著“世紀協議”不包括被占領的阿拉伯國家的領土問題，實現廣義的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的和平，領土問題將不會是談判的核心。這無疑會使阿拉伯國家更難接受特朗普版的巴以和平“世紀協議”。

總之，特朗普宣布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的主權，雖然強化了美國和以色列特殊的戰略盟友關系，但也使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改善關系的前景蒙上了陰影。美國想通過單方面加大對以色列的支持，形成對敘利亞、伊朗的戰略威懾，但為未來中東局勢的發展帶來了更多不確定因素。

這是3月26日從敘利亞一側拍攝的戈蘭高地以色列控制區內的德魯茲村莊。